数字化工程真实的实施情况到底如何?敦煌石窟保护的前景究竟怎样?就如同高深莫测的古文明一样,蒙在一层神秘的面纱后。本报深入敦煌实地调查,采访了众多相关人士,就是希望能眼见为实,揭开这层面纱。
敦煌的数字化工程,自媒体曝光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6 年。6 年中,这个耗资数亿元,能使得莫高窟得以永久保存的大工程,始终被媒体热议着。前两年,有媒体称,该计划因中美双方就资料所有权问题产生纠纷而搁浅,也有称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因数字资料恐怕被盗版而将其深锁铁柜。今年年初则有媒体报道,樊锦诗感到特别高兴,因为这个国家拨款2.61 亿元的大工程终于开工了,预计将在2011 年完成。然而,在敦煌研究院的网站上,有关“石窟数字化”一栏里的新闻,却至今鲜有实质性的内容。
数字化工程真实的实施情况到底如何?敦煌石窟保护的前景究竟怎样?就如同高深莫测的古文明一样,蒙在一层神秘的面纱后。本报此次深入敦煌实地调查,采访了众多相关人士,就是希望能眼见为实,揭开这层面纱。
国际潮流就是数字化
事情的开头,要追溯到2003 年底的全国政协会议上。当时,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提交了一份《关于敦煌莫高窟保护利用设施建设》的提案。在提案中,樊锦诗首次正式提及了这个由敦煌研究院与美国梅隆基金会、美国西北大学合作开展的“数字化敦煌壁画合作研究”项目,她写道:数字敦煌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将数字技术引入敦煌遗产保护,将洞窟、壁画、彩塑及与敦煌相关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数字图像,使得敦煌艺术得以永久保存;二是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献、研究成果、相关资料,通过数字处理,汇集成电子档案,用计算机完整地储存下敦煌艺术档案。同时,院方希望建立一个大型的球幕数字化放映室暨游客服务中心,让参观者在放映室如身临其境般地参观洞窟,从而减少在真实洞窟中的逗留时间,减缓因游客过量给洞窟造成的环境危害。
几乎与此同时,2004 年,英国伦敦举办了一次国际敦煌学研讨会,会议的宗旨是鼓励十几个国家的几十个博物馆,将收藏的中亚文物资料和文献拍成照片,网络共享,供所有的研究机构无偿查阅。其中提及的“中亚文物”,当然包括过去英法美俄日等国从中国西北发掘带走的大批文物与文献。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教授、着名敦煌学者王冀青告诉记者,在如今这个数字时代,敦煌学研究的“国际潮流”,就是数字化。
王冀青说,由于历史的原因,敦煌学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世界性学科——可移动的文物大部分在国外四散着,只有不可移动的壁画和洞窟基本留在中国。造成的结果就是,在文献研究方面,外国人因为“近水楼台”得天独厚的条件,在敦煌学上成绩斐然,而中国的敦煌学则发展得十分艰难。外国人随时可以查阅资料文献,而中国人千里迢迢去他国的博物馆拜访,还可能被拒之门外。上世纪80 年代以前,中国的敦煌学文献研究全部依靠学者自己去国外誊抄资料,“后来老外开始把文献拍成缩微胶卷,中国人要看,只能花钱买回来”。
王冀青是英国探险家斯坦因的研究专家,他表示,如果真的能实现“网上敦煌学”,做到资源共享,对学者的研究帮助很大。斯坦因曾拍摄过五六万张照片,其中包括很多清代官员的照片,十分珍贵。“如今英藏的敦煌资料由大英博物馆负责,法藏的由巴黎图书馆在做,敦煌研究院也允诺将资料放到网上,但仅仅指文献,不包括美术品。该项目由敦煌研究院的包菁萍负责,同时,散藏在中国甘肃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天津博物馆以及香港的文献,也在积极投入到数字化的工作中。”然而王冀青对该计划的进展并不满意:“这个计划说得很好听,但实际上,这么些年过去了,好多东西还是看不到。”这是因为国外的博物馆刻意隐藏资料,还是出于国外研究机构人手紧缺,造成项目完成度拖拉,目前不得而知。
记者在走访莫高窟时,偶遇一名来自日本的女学者。大西摩希子是东京早稻田大学世界遗产学部的客座教授,专门研究敦煌壁画的观无量寿经变画,在京都佛教大学授课。大西每年都要到敦煌待上一段时间,如今已是第10 个年头。大西参与了日本国立信息学研究所与北京大学合作的“东洋文库”(http://dsr.nii.ac.jp)项目的网上数据共享工作,dsr 的全称即为“数字丝绸之路”(Digital SilkRoad)。她说,来敦煌的目的就是亲自去洞里临摹,至于敦煌研究院信息中心的文献资料,在日本上网就能获得了。
大西很期待敦煌研究院能够将壁画及其他美术品的照片资源网络共享化,即便是让日方付费使用,也不失为良策。某日与敦煌研究院副院长王旭东吃饭时,大西提及此事,希望在敦煌研究院安放一台电脑,专供日本学者探访敦煌时,预先检索壁画资料,付费使用。王院长并未接话,在他看来,基于“公平交换”建立的共享关系,在目前的数字化工作中尚属过早。“外国盗去了文献,实行共享,本是理所当然,至于美术品的版权问题,显然必须经过全球化的共同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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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省养不起莫高窟
去敦煌采访研究院,时机不巧,正逢大小领导们即将动身去台湾学术交流,樊院长的助理说:“她这两天可忙呢,大小会议不断,还得准备去台湾演讲的报告,你就等着见缝插针吧。”谁知,头一天到达敦煌研究院,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撞见一位瘦小的老太太,走路雷厉风行,速度接近小跑。向司机求证, “哦,精瘦是吧?那没别人,就是樊院长,这样的老太,这儿就一个”。之后问及一名讲解员才得知,樊老每天早晨7点,雷打不动要到洞窟景区门口溜达一圈,看看洞窟的情况,关照一下讲解员。照她自己的说法,就当锻炼身体。后来拍照时,她也是这么匆匆一路疾走,让记者任意抓拍,似乎小跑就是樊锦诗最为自然的状态。
王冀青认为,敦煌研究所的重点研究方向,很大程度上同院长的兴趣有关。前两任院长常书鸿与段文杰都是搞美术出身,而学考古学专业的樊锦诗显然更注重保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樊锦诗嘴里最常出现的一个词,就是“ 千古罪人”。她常说,“家里我可以不管,洞子保护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有些人要把洞子搞上市,我要是同意,那也是千古罪人。”
71岁的樊锦诗被誉为“敦煌的女儿”,其实是上海人,采访中时不时露出两句上海话。她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来敦煌,一待就是40 多年,研究院里有一处名叫“青春”的雕塑,据说原型就是她。
采访的时间原定于上午,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会议延迟到了第二天下午,樊锦诗显得十分疲惫,说昨晚没有睡好。之前一天,开了一天的会,临行之前,还有许多工作需要部署下去,真的是大小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她开门见山就说:“我这里的事,绝不是幽默的表达,不睡觉都还干不过来。我那么忙,之所以还要接受你们媒体的采访,就想让你们帮我叫喊叫喊。”
“叫喊”什么呢?两个字:“缺钱”。那是她眼下最急的事情。原本,数字化项目的总投资超过2.61 亿元,现在通过跟政府反复交涉,最终答应由国家负担这个数字的70%,去年年底1.8 亿元资金刚刚到位,这其中还不包括建造球幕游客中心的成本。樊锦诗说:“拍数字电影,不属于设施建设,国家不给钱。这样的话,算起来,我们现在其实还缺1.8 亿元呢。国家所谓‘ 地方配套’的意思,就是还得要自己去找钱。”
采访间隙,樊锦诗接到一通听似是索要赞助的电话,她二话不说就严厉地一口回绝。“我一听费用,就啥都别搞了。我现在借债过日子,借着几千万呢。知名又怎么样?我才不管是谁。我说话直,他们好多人对我不感兴趣,说这个老太婆死倔死掘。”樊锦诗说,敦煌研究院旗下有18 个部门,500 多名员工,其中200 多人不属于国家编制,国家不给一分钱津贴,全是门票收入养的。然而,去年的西藏事件、汶川地震、奥运会,再加上今年的新疆事件,都对敦煌的旅游业影响巨大。“本来,西藏、新疆属于一条线路的,中间少了两站,人家旅行团就不来了,我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甘肃省是个经济欠发达地区,根本养不起莫高窟。”
采访后没几天,樊锦诗一行就动身去台湾交流访问了,临行前特意叮嘱助理安排记者参观了数字中心、图书馆、新建的实验室以及后山的防沙工程。
戈壁沙漠中的“数字中心”,想象中那是一个颇为“科幻”的地方。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人根本无法与2.6 亿元的投资联系起来:仅有两台大型的苹果电脑在投入工作,两名年轻的女孩在办公室一侧看似非常不正式的工作区中用电脑拼图。她们是今年刚从兰州师范大学设计系毕业的应届生,正式入职才不久,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运用Photoshop 软件,先把几十张仅20×30 厘米真实大小、相同内容的图片手动拉伸重合,尽量克服照相机镜头造成的边缘畸变,然后再根据实况,把图片拼接成大幅的洞窟壁画。其中一名女孩说,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是拼局部壁画,而后两人共同合作完成整个洞窟。目前为止,由她独立完成的完整洞窟只有一个,每天从早拼到晚,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完成。照这个速度计算,与美方合作完成拍摄的40 个洞窟的素材,需要20 个月才能完成。好在两个女孩告诉记者,只有两台电脑同时工作的情况是暂时的,院方的计划是由她俩先完成第一批洞窟壁画的拼接,经过专家测试审核后,再购买更多的电脑、招聘更多的人手。
主管数字化工程的副院长王旭东表示,整个敦煌数字化工程,包括游客服务中心的3D 影像制作,总工作量需要投入140 个人,耗时三四年才能完成。根据市场经济的操作方法,这些工作最终将外包出去,研究所内部一定不可能录用那么多人手。至于外包是否能保证质量,王旭东没有在采访中正面回答。对于资金尚未到位的球幕放映厅何时有望竣工,王院长似乎也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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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工作没有尽头
在樊锦诗数十载的任职期间,敦煌研究院在栈道改造、崖体加固防沙等地质工程方面都有很大进展,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了“基于开放的保护”的发展观。除了安置侦测洞内温度湿度的无线传感器,以随时关注洞内微环境的变化,轮流开放洞窟以及严谨的预约机制外,隶属于数字化项目的游客服务中心将是减短游客在洞窟中逗留时间的“最终解决方案”。
在景区中,经常可以见到一些类似于风车一样的风向检测装置,樊锦诗介绍说,沙子是颗粒状的,吹到壁画上,对文物影响很大,同时,沙丘是移动的,不存在固定的方向,所以观测风向在风沙防治中地位很重要。保护工作目前主要由地质工程专业出身的王旭东主管,其中包括40 人组的修复中心、10 人组的崖体加固项目、10 人组的土建筑移植保护以及数字化工程项目。在王院长的安排下,记者驱车前往防沙现场,眼前是A 字形的防沙尼龙网、植物林带、麦草方格、砾石铺压、化学固沙等重重防护,然而似乎都无法完全抵御大自然的威力。一些时间久的草方格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沙丘中,让人深深体会到保护工作之任重道远。
得知记者来自上海,王旭东很高兴地介绍起敦煌研究院与中科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兰州大学和浙江大学等单位共同组建的国家古代壁画保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敦煌研究院对壁画病害机理研究和修复已达到了国内领先水平,如今除敦煌外,还承担起了新疆交河故城、宁夏西夏王陵、青海瞿坛寺和塔尔寺、西藏布达拉宫以及罗布林卡、萨迦寺等的壁画与土遗址保护修复工程。莫高窟的第85 及98 窟,正代表了目前国内壁画及洞窟修复的最高水平。大型晚唐洞窟85 窟曾经在1997-2006 年间被关闭了9 年,直到最近才找到解决病害根子的办法,令王旭东如释重负。在修复现场,他说:“不同时代的洞窟,工艺不同,其矿物质的成分不同,解决问题的材料也就不一样。盐分是造成起甲的罪魁祸首,我们为85 窟墙体脱盐,从而根本上阻止了病害的发展。85 窟集中了许多相似洞窟的一系列问题,只要把85 窟解决了,98 窟的起甲和空鼓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而事实上, 壁画的问题似乎是永远解决不完的。在参观洞窟的过程中,记者刚巧遇到一支查找病害的工作小组。昏暗的洞窟内,四五个女孩手执电筒,坐在小板凳上,分块区完成任务;她们的工作,是在放大比例的壁画画稿上,用不同颜色的水笔以不同的记号标示出不同性质的壁画病害,如空鼓、起甲、酥碱等等。大多数的壁画已经斑驳得难以辨识,而她们的标记工作则需要细微到1/4 平方厘米的方格大小。这是一个中日合作的项目,专心致志工作着的日本女孩与中国女孩,很难辨别她们的国籍。小组的负责人丁淑君告诉记者,这些工作全部靠人力,且必须是对壁画很有研究的工作者,反反复复地盯着一个细小的画面,眼睛很容易累,加上秋季以后洞窟里特别冷,她们都需要穿上好几层衣裤,像她这样用眼睛“啃”一遍壁画,花的工夫基本就相当于临摹。即便现在有了各种数字化工具,这些针对实体的保护工作仍是不能停歇的,保护的工作根本没有尽头。
基于开放的保护
樊锦诗说,她所说的保护,包含了三层意思。数字化是其一,目的是主动地建立洞窟的档案,保存现有的信息,以备后人的研究。这个工作是“与大自然赛跑”,因为文物总是处于消退中,信息量越来越少,这不是人为的力量所能改变的。其二是科学管理,像在这个山沟沟里,要吸引并留住专家人才,是不容易的,除了在体制上有所革新,感情上也需要培养。“你去问问莫高窟的讲解员们,他们都以这份工作为自豪。研究所真正是凝结了几代人的心血,如今人才已经形成梯队。”其三就是要开放,也要保护。莫高窟的旅游开放早已成为地方经济的一大支柱,旺季时每天平均接待2000 人,最多一天游客达到8000 人,然而洞窟空间狭小,过量的游客必定会对洞窟内脆弱的壁画和彩塑的保存构成严重威胁。
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理事长、前敦煌研究院副院长李最雄在接受采访时指出,专家们曾比较过1906 年与上世纪50 年代同一壁画的照片,发现差异并不大,但同样是50 年,到了旅游业开放的近些年,排除人为蓄意破坏的可能,壁画衰退的状况就较为严重。在洞窟景区的接待室里,墙上的显示屏上浮动着每个洞窟的二氧化碳含量以及相对湿度、温度的变化曲线,红红绿绿的,有点像证券交易所显示屏上的个股走势图。一项实验监测数据表明,40 个人进入洞窟参观半小时,洞窟内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会升高5 倍,空气相对湿度上升10%,空气温度升高4℃,而相对湿度的反复上下起伏,是造成洞窟常见病酥碱的主要原因,温度上升和湿度增加都有可能侵蚀壁画。李最雄强调,对于造成壁画病害的各种原因,至今还无法做出很科学的定论,因为建立微环境变化与病害发展之间的参数关系非常困难,每一种颜料的成分都不同,其对环境变化的反应也不同。
樊锦诗说:“如今我们将开放洞窟的数量定为30 个,完全是根据旅行团的需求,一般旅行团的逗留时间约为两小时,看10 个洞就走。藏经洞、飞天、各个时期的经典洞窟、雕塑以及大佛,每样都要面面俱到。此外,能接待几十人的旅行团的,那一定要是超过20 平方米的大型洞窟。满足以上条件又没有病害的洞窟原本就不多,我们就争取每隔一段时间,轮流开放。”
在景区,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名警卫,严密监视着游客的举动。对于非开放洞窟,除非院长亲自签字的介绍单,否则警卫严格地不予放人。讲解员无法私自前往非开放洞窟,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钥匙。一位讲解员小心翼翼地告诉记者,其实每个洞窟里都安装有摄像头,如果自己多带了游客,或者偷懒少导了几个窟,监控室里马上就能发现。旅行团参观洞窟还实行预约机制,从而错开时段,分流人群,尽可能满足洞窟的休息。
樊锦诗颇为自豪地说:“我们不会像有些县里的、地方上的单位,把一个古代遗产当摇钱树。前段时间开了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可持续利用保护会议,很多外国专家都盛赞我们做得好,除了数字化做得好之外,就是保护的同时开放——保护好的前提下充分开放,开放中间加强保护。”
说到开放,计划与数字化工程同步建设的游客服务中心,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放,游客可以在球幕放映厅中尽情欣赏虚拟然而逼真的壁画和彩塑,无需担忧自己排放了多少二氧化碳。只可惜,这个听上去无比美好的计划,暂时还遥遥无期,似乎只有等来有心人的慷慨解囊,才不至流于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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