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忠雄
他站在聚光灯下,有些矮小、瘦削。年届70岁的他,头发微白,背开始有些弓了,唯有一双眼睛仿佛与年龄“格格不入”。那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总是转个不停,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不停在看,不停在思考。
一身灰黑西服,白衬衫,他微微鞠躬。是日本人独有的谦逊。可是翻看他的建筑作品——方与圆套叠而生、光与影觥筹交错、虚与实相辅相成,却着实感受得到他骨子里透着的叛逆。
采访安藤忠雄并不顺利。从环球金融中心93层高的观景平台,到同济大学大礼堂外的甬道,再到多次往返于中日之间、从中文译成日文又从日文译回中文的信件,在我的心中,安藤先生的影像,慢慢清晰饱和。
他说:“我的一生,几乎都是站在黑暗中,不断抓住眼前最微小的光明,拼命向前实现梦想。”
每栋建筑都挑战一个梦想
安藤忠雄最近一次到上海,是受文筑国际的邀请在同济大学做演讲,同时宣传他在海南鹿回头岛的最新建筑设计——半山半岛美术馆和半山半岛音乐厅。因海南正在火热打造国际旅游岛的形象,这个项目成为了公众瞩目的焦点。
在安藤的设计构想中,两栋建筑是一个整体,一半在海上,一半在陆上——海上的镂空圆形建筑是半山半岛美术馆,陆上的方形建筑是半山半岛音乐厅。两者之间,有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相连,这小道堪与海平面齐平,周围便都是海了。
“我希望能够创作出这样一种场所:可以在众多参观者脑海中留下一个印象——这是一个新的中国,充满着希望。因此设计中导入的手法是‘门’。”安藤忠雄在他的作品里融入了海南的城市文化,“最前端的美术馆面向海面伸展,作为‘开向大海之门’,这道‘门’象征着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未来的中国历史文化的入口。同时,它也是通往全世界的‘门’,连接着外面无限宽广的世界文化。”
然而,要使建筑稳稳地“漂浮在海上”,又要使用如此大范围的钢跨弧形结构,都是横亘在建筑学上的巨大阻碍。“我很担心是否能如期完成这个建筑,这是一个挑战。”他笑笑,坦言没什么把握,“海上的固定技术、建筑遇到风浪的措施,这些都是我目前钻研的问题,希望能顺利解决。”
他的笑容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
我却固执地相信,他一定能做到。因为在安藤忠雄的建筑生涯中,从来不乏挑战。他所接的很多项目都完成了从不可能到可能的飞跃。
他曾设计过一栋只有一米多宽的建筑。委托人是一位艺术家,有地25平米,没什么钱,要求却苛刻——房子里要包括一个画廊、一个工作室、一个卧室,最好还要有个大浴缸。所有人都以为委托人疯了,更“疯”的是安藤,他接下了这个任务。理由是,委托人和他一样,至少是一个敢于追梦的人。最终,他巧妙地完成了这座建筑,他把楼梯所占用的空间打通,实现了一整片上下贯通的画廊壁面。
他曾在六甲山坡度为60度的斜面上造起一栋20层楼高的房子。那还是在1983年,42岁的安藤颠覆了“常识”,将建筑“栽”在削平的陡壁上,宛如在绿树掩映的山麓上安放的混凝土玩具。这个设计被安藤称之为“画最新最美的图面”,这一画,前后共跨越了30年,最终完成了4期六甲山集合住宅设计,并因此促使电梯公司特别开发出倾斜的小道电梯。
这便是安藤忠雄独有的建筑勇气。他说:“每一个设计,都是具有挑战性的工作的延续。每一栋建筑,都在挑战着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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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拳击手到建筑师
挑战、不屈、坚韧、执着,这些深深刻在安藤忠雄身上的印记,如果要追溯源头,也许,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
安藤忠雄出生在1941年的大阪老街,是双胞胎中的哥哥,从小住外婆家,小时候功课总是倒数几名,没事就到住家附近的铁工厂、木工厂闲晃,跟着工匠师傅学做一点东西。那时的他,没什么梦想,也许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木匠。然而,命运却阴差阳错地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
高二那年,安藤跟着弟弟学习拳击,一个月内竟拿到了拳击手执照。那时日本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每月起薪是1万日元,他在第四场比赛就拿到了4千日元,而且又有许多出国比赛的机会,这促使安藤走上了职业拳击手之路。
拳击是一种孤独的运动。在近8年的拳击生涯中,安藤学会了靠着自己的毅力与努力去打比赛,战绩还不错,23战13胜3败7平。可胜利的喜悦却无法让他看到未来的希望。与此同时,一本在旧书店里淘到的勒·柯布西耶的建筑作品集却让他心底深藏的建筑梦“破土而出”。
“我的自学之路最初就是以摹画他的作品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不断摸索‘建筑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许多人聚集在勒·柯布西耶设计的朗香教堂,那之后我开始思考——建筑,就是创造出一个地方,把人聚集起来使人可以相互对话的一种行为吧。从此以后,我就一直想,我的建筑,也要能让来访的人们感觉到希望的光芒、能够促进人们互相的对话交流。”
1965年,24岁的安藤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怀揣着做拳击手赚来的钱,踏上了环球之旅,他乘着火车,经西伯利亚铁路到莫斯科,然后走过罗马万神殿、希腊神庙,看到巴黎的城市改造、纽约的中央公园建设,最后到达印度。在印度圣地贝拿勒斯时,他预感到了今后人生轨迹会发生巨大变化。在《安藤忠雄论建筑》中,他详细描述了这种预感:恒河里有许多人在沐浴,旁边还在火葬死者。异常的恶臭,强烈的阳光,漫无边际的大地,这一混沌的影像将人生存的意义全部显露了出来,并产生一种震慑的威力。他独自一人坐在岸边,不停地问着自己,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在人生的某个特定的时刻,拳击手和建筑家,奇妙地转换了位置。
1969年,安藤忠雄在成长的地方,开了一家自己的建筑事务所。
在随后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安藤都默默无闻。他的初试啼声,是在1976年,他完成了代表作“住吉的长屋”。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从中庭可以看得到天空,但是地方不大,如果要上厕所,需要从屋外沿着扶梯走下来,雨天的时候还得撑把伞。这在当时的日本建筑界是颇受争议的作品。在其中,安藤忠雄第一次将自己独一无二的理念融入到建筑之中——建筑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是一个脆弱的、理性的庇护所。
他说:“通过将自然和光引入那些与城市环境相隔离的简单几何体中,我创造了复杂的空间。我把非凡注入到最为平凡的住屋之中,并促使人们重新认识平凡。”
这仿佛是对现代主义建筑的美学风格和封闭空间,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